□ 胡杰

本命年时，刘辉病榻上听了首手风琴曲《打虎上山》，顿感热血奔涌，情难自抑。于是，他便动了买台手风琴的念头。

刘辉属虎，是一名警察。起先，他师范学校毕业，在一所乡村小学当过一年多老师，教数学。赶上公安局招警，他就报名应试。然后，乡村教师，就变成了乡警。他所在的派出所，半山半原。刘辉分管的社区，四个行政村、十几个自然村，全在山里。那会儿，还没有村村通油路这一说。刘辉上坡、下坡，得走土路。像徐家沟这样的深山村子，得晴好多天，人才能进得去。起初，刘辉进山，都是搭老乡的农用车。后来，所里一辆摩托车传到了他的手上，他才开始骑摩托车进山。西马250，当然是旧的。不过，山路太陡，摩托车骑到七里庙，就得搁下。剩下的山路，就靠两条腿了。

一天，山外有老乡来报案，牛被人偷了。有人看见，贼牵了牛，正往山里走呢。那天下大雪，大峪口有个慢坡，刘辉的摩托车连山都没法进。带上两名协警，刘辉仨人一步一滑，徒步就往山里追。追了两三个钟头，跑得满头大汗，终于在十五里庙追上了偷牛贼。

山民，邻县的。口口声声，牛是他捡的。他说，起先，他只是捡了一截绳子。绳子嘛，又不是新的，别人扔地上，他怎么不能捡？可走了一段时间，一回头，呵，绳子后面，跟着一头牛！他说得也不脸红，刘辉就点头，冲他嘿嘿一笑，还给他竖了个大拇指。

甭管咋说，这人和牛，都得再带出山。三个人，一人牵牛、另俩人抓着那人的肩膀。还是一步一滑，往回走。大雪天，牵着头牛回到派出所，同事们吃惊不小。师傅就悄悄告诉他：这一路，到处是悬崖山沟。这么个案子，又立不了功。万一那家伙往山下一蹿呢？刘辉就点头，谢了师傅。其实，他有点后怕，却并不后悔。他是个农家子弟，知道那头牛对于那个村民来说，意味着什么。

冬天，山路不好走；那夏天呢？也不见得好走。板庙子山顶上，住着个老尼姑。一天，老尼失足，跌下悬崖，摔死了。那个地方，鲜有人迹。老鹰把她的一条胳臂都啄成了白骨。从最近的村子到那里，羊肠小道，要走30公里。刘辉出警时，是和一名村干部同行。他们一路挥着镰刀，真的在披荆斩棘。身上、腿上，划满了血道子。上山时，刘辉穿着一条白背心；等下了山，早已汗湿的背心一脱，太阳又给身上晒出了个白背心。

刘辉做事死认真，派出所无人不知。所里的枪械保管员，是个马大哈。有回，刘辉找他说个事儿，推门，人不在，却见枪掉了一地。这枪是怎么掉出来的？有没有少？有没有别的人进来过？刘辉就守在这门口，不停地给马大哈同事打电话。等了俩小时，马大哈回来了。当面检查核对完毕，刘辉才离开。

当然，当警察的，做事认真、执着，是会开花结果的。这不，刘辉调到分局刑侦大队，当了中队长，搞案子就开挂了。

东桥村有一村民，二杆子，在邻村有个相好。一天，相好的丈夫终于发现，自己帽子绿了，就把老婆暴打了一顿。这个女人不省油，一气之下，就给二杆子相好打了电话，哭诉。二杆子正精虫上脑，一听，肺就炸了。马上借了辆车，拉了四五个人，登门问罪。那个丈夫被强行拖上车，拉到没人的地方，一顿臭揍。谁知，人多手重，竟把人给打死了。这伙人一怯，就商量出个馊主意，拿车从尸体上压过去，伪造了个肇事逃逸现场，跑了。

技术员提取到的车辙印，并不完整。连它来自什么样的车型，一时都不能确定。作为侦查员，刘辉他们查这案子时，就费了老劲。抛尸地点在一家商砼公司门前。进出过这家公司的，有90多辆机动车、100多名司机。一一查了一遍，毫无进展。有天，刘辉经过一个修车铺，发现一个正在修理的农用车，一个轮胎跟另三个不一样。一比较，这只不一样的轮胎花纹，跟案发现场印下的车辙印，竟然十分吻合。刘辉带人就地设伏，守来了车主。通过车主，很快找到了案发当晚借过这辆车的那个二杆子。原来，这辆农用车在外面换过一个轮胎。而这是种轮胎，不是正规厂家生产的，市面十分少见。尸体上的车辙印，正好是这个车轮留下的。拿着那张车辙印照片，刘辉天天琢磨，把特征烂熟于心。所以，才能一眼认出它来。为这起案子，刘辉立了他平生第一个个人三等功。

30岁那年，看上去强壮如牛的刘辉，体检时却查出了癌。第一次肝脏手术后，领导照顾他，让他在刑侦大队办公室做些内勤工作。可是，世界上最怕认真二字。哪怕就是在办公室接接电话，他也能接出点名堂来。

一天傍晚，临近下班，刘辉接了个四川口音的电话。线路信号不好，只是隐约听到了“爆炸装置”几个字。让人家重新打过来，信号仍然不好，只是模棱两可地听出，一个跟爆炸装置有关的人，似乎正坐车往西安方向来。楼道里，办公室关门的声音，已经接连响起。搁别人，这会儿谁还在意这样一个没头没脑的电话呢？刘辉娃还小，家里，一堆的鸡毛蒜皮等他忙呢。反反复复地把电话拨回去，打了十几分钟，对方的手机始终没有信号。至此，按说他已经尽了职，下班回家，完全说得过去。要知道，他还是个癌症病人呀。可是，刘辉却放不下这事，跟带班的副大队长做了汇报。警情汇报上去，分局领导也挺当事儿。在山口，民警就加强了设卡盘查。这期间，那个失联的手机，终于重又拔了过来。原来，他们是四川的刑警同行，在抓捕一个利用爆炸装置致人死亡的歹徒。他们追到秦岭山中，发现歹徒已经坐长途客车往西安方向逃跑。给刘辉他们刑侦大队打了那个电话之后，他们的车子就驶入了信号不好的山区路段。因为警方处警及时，那名歹徒很快在沣峪卡点被抓获归案。

类似的事情，还发生在刘辉调到交警大队车管所之后。尽管，他在这里只干了一年多。30岁之后，癌细胞在刘辉体内不断扩散。高血压、糖尿病等并发症，时刻折磨着他。医生在做肝脏手术的同时，也切除了他的胆囊。刘辉的体重，掉了50斤。领导是为照顾他的身体，才把他调到车管所，朝九晚五嘛。

在往电脑上录入机动车发动机号、车架号的时候，民警可以在网上进行盗抢机动车检索。那会儿，宽带还不行。因为网络速度原因，检索起来有时会很慢。再说，刘辉的这个岗位并不需要逐车检索，跳过这一步骤，对他的工作毫无影响。但是，对自己经手的所有机动车，刘辉却逐一检索，一个都不能少。结果，一辆长安之星，就被检出是一辆被盗车辆。

这辆车是春节期间在韦曲街道上被盗的。窃贼伪造了相关手续，把车卖了出去。新车主并不知车的来路，便光明正大，跑来检车。在机动车检验这一环节，这辆车，也是车管所多年来查获的惟一 一辆盗抢机动车。

论工作，刘辉没的说；可论生活，同事们也觉得，刘辉没啥可说的。在大伙儿眼里，刘辉就是一个十分枯燥的人。不抽烟、不喝酒、不打牌，他也没什么应酬。有人听说他象棋下得不错，但很多年里，也没见他再跟谁下过。

其实，刘辉原本是个很有情趣的人。琴棋书画，他样样都能来两下子。上中学时，他曾经花80元买过一把吉它。为此，暑假里，他曾进过一箱冰棍，在村里卖。刘辉够狠，自己一根没舍得吃，也不肯给弟弟吃一根。最后，这箱冰棍，他挣了将近十元钱。那时候，刘辉在乡上上学。每个月，父亲给他三元钱零花。为买吉它，他把这些钱都攒了起来。除了会弹吉它，刘辉还会吹唢呐、拉胡琴。有回村上有人办丧事儿，请来了吹鼓手。刘辉把人家的长号拿过来，当即吹出了调调。以至于乡亲们都认为，刘辉以后书念不出来，当个走村串乡的吹鼓手，照样能吃香喝辣。

当警察之后，刘辉把这些兴趣爱好统统收了起来，像天冷了必须收起凉席一般。过去喜欢练毛笔字，他家的春联年年都是他自己写；后来，他一笔漂亮字儿，用来填了工作台账；过去爱下棋，后来，他早就不愿在这事儿上消磨时间。至于乐器，他也早就不摆弄了。从警14年，他获得过17项荣誉。这都是他全身心投入，换来的。

最后一次住医院动手术之后，病床上，刘辉却突然跟人念叨，他想买一台手风琴。

刘辉日子不宽展。买下单位分给他的那套经济适用房，他借了十几万；生病以后，前后几次手术，他又花费了十几万。他的妻子没有正式工作，以推销保险为生，有一搭没一搭；儿子又已经在上初一，半大小子，吃穷老子，也正是花钱的时候。加上老人身体也不好，母亲走路还在拄棍。一打听，手风琴最便宜也得3000多元，他就没再吱过声。

手术5个月后，刘辉的人生，就画上了句号。据说，陪伴度过最后时光的，是一首接一首的手风琴曲。有《纺织姑娘》，有《山楂树》，当然，也有京剧版的《打虎上山》。

刘辉，原陕西省西安市公安局长安分局民警。2010年10月26日病逝时，年仅36岁。

（作者单位：陕西省西安市公安局）